修身、齐家、治国平天下中的"齐家"应怎么解释?还是谈谈怎么理解吧。
我们一定不能用现代人的视角来理解《大学》的三纲领和八条目。
因为现代与传统的想象基础完全不同。而且,即便是古代,这个想象基础也是分阶级的。三纲领和八条目,是贵族君子的想象,跟平民没一点儿关系。
《大学》,原本是《礼记》里边的一章。《礼记》,是汉朝人编辑整理的。记住是编辑整理,而不是创作书写。所以,《礼记》的基础就是周朝的宗法社会,有汉朝的人想象,但想象的基础是周朝人的。
《大学》的这个“大学”,是什么意思?是博大的学问吗?不是,是大人的学问。用周朝的人话说,是君子,即统治阶级。
大学之道,在明明德,在亲民,在止于至善。
明明德、亲民、止于至善,总共三条,这是三纲领。
致知在格物。物格而后知至,知至而后意诚,意诚而后心正,心正而后身修,身修而后家齐,家齐而后国治,国治而后天下平。
格物、致知、诚意、正心、修身、齐家、治国、平天下,总共八项,这是八条目。
既然大学是大人之学,那我们怎么才能成为大人呢?
想当然的认为,就是以三纲领为遵循、以八条目为教条,然后认真去学就行了。但是,这个想当然,错了。原因就是:大人不是学出来的,而是生出来的。
所谓三纲领、八条目的大学之道,不是成为大人的晋级手册,而是大人们的操作说明。
《大学》的三纲领和八条目,是孔子口述、曾子记录;而关于三纲领和八条目的逐一解释,是曾子口述、曾子的弟子记录。这是朱熹的看法。虽然这个看法也没啥道理,但能说明的是:大学是逐渐形成的。
然而,无论大学是怎么形成的,大学的根都是宗法封建社会。所以,大学之道,就不是告诉普通老百姓怎么晋级当大人的。如果当时真有这么一本书,那就是逆天、穿越加神操作了。因为封建宗法的根本,就拒绝这种非分之想。
理解了大学,也就可以按照这个思路来理解齐家是怎么回事了?
《诗经》有一篇《思齐(zhāi)》,是写周文王是如何修身、齐家、治国的。其中,关于齐家的描述是:
惠于宗公,神罔时怨,神罔时恫。刑于寡妻,至于兄弟,以御于家邦。
翻译过来就是:孝敬祖宗啊!祖宗无所怨,祖宗无所痛。示范嫡妻啊!兄弟也效仿,家邦也亨通。
其中,“刑于寡妻,至于兄弟”这里面,把“兄弟”的内涵放大到兄弟和族人了,所以出现了跳跃。应该是:兄弟也效仿、族人也效仿,最后家邦才能亨通。
所以,周代的家,跟现代的家,完全不是一个概念。周代是族群社会形态,一个家就是一个家族或氏族。比之豪族社会的钟鸣鼎食之家,周代的家还要大。
豪族之家,能够形成一个政治和关系的同盟单位,却只是一个消费单位。周代的氏族之家,还是生产单位,甚至是军事单位。原因就是分封制,天子有天下,诸侯有诸侯国,大夫有采邑。这就是地盘。在这个地盘上就形成了周代的家。
而所谓的大人,其治理的往往是一个贵族之家。而治理好这样一个家,就相当于治理好了一个生产、消费以及军事单位。于是,这种人当然可以治理一个诸侯国。
那这种齐家,到底包括那些内容呢?
八条目里的诚意、正心、修身、齐家、治国、平天下,都有逐一的解释,却没有解释格物、致知。
于是,朱熹看着不爽了。然后,朱老夫子发扬了唯我独尊而舍我其谁的精神,硬是把格物、致知这两个条目给本补充了。所以,前面的六个,没啥问题。后面的两个,就是真心搞不懂说啥了。
周朝人说了、汉朝人记了,勉强不算违和。但隔着一千多年,你宋朝人就只能是穿凿附会了,所以就特别别扭。
那么,大学里关于齐家是这么论述的呢?
这个论述,你得看《大学》第十章的“所谓治国”篇:怎么治国呢,你得先齐家;啥叫齐家呢,然后你听我说。这就是该篇所讨论的内容。
但古文不好懂,你要琢磨;古人讲理论就没法懂,你得靠猜。原因就是古汉语的模糊性,用来写诗、秒杀寰宇;用来讲道理、只能各种打比方。所以,直接看齐家的形象性记录,就行了。即该篇下面引用的三段《诗经》摘录。
《诗》云:“桃之夭夭,其叶蓁蓁。之子于归,宜其家人。”宜其家人,而后可以教国人。
这跟《思齐》中齐家的哪一段,差不多。
有一个段子,说的是愚公移山,愚公说:我这辈子干不完,还有我儿子、我孙子,子子孙孙无穷尽也。然后,智叟反问了一句:你有女朋友吗。然后,愚公就不挖了,去找女朋友、准备齐家了。
所以,齐家的关键是结婚。没媳妇,你怎么“刑于寡妻,至于兄弟,以御于家邦”。而且,婚姻完全不是爱情的结合,而是家族之间的联盟。
北宋苏轼的妻子死了,于是就要续弦,他娶了前妻的堂妹王闰之。为啥非要娶前妻的堂妹呢?这时候苏轼已经名满天下了。苏大才子可以不当赘婿、赘入豪门,但选择明面可以更广一点儿吧?怎么就不能在京城开封找一个两情相悦的?
原因就是苏家要与王家联盟。这是两大家族的事情,不是你苏轼的事。苏轼的前妻,就是他表妹。这种联盟从上一代就开始了。而现在妻子死了,两家联盟就不稳固了。但有办法,再娶妻子的堂妹,不就行了。
这就是周代的大人之道在后世的影响。
《诗》云:“宜兄宜弟。”宜兄宜弟,而后可以教国人。
这还跟《思齐》篇差不都。想差得多一点儿,也不允许。周文王是君子,他是怎么齐家的,别的君子也要怎么齐家。“宜兄宜弟,而后可以教国人”,就是“至于兄弟,以御于家邦”。
大人是生出来的。大人,是贵族的大族长,是贵族家的嫡长子,也就是大儿子。所以,这就没法后天修炼。你是老二,即便学习再好,还能让老大管你叫哥吗?如果我是平民,那就更不用想了,怎么也不可能成为贵族。因为我爹不是。大人之道,首先得拼爹。
大族长或嫡长子,应该怎么齐家呢?就是修身,然后身体力行、以上率下。妻子向你学习,兄弟向你学习,族人也向你学习,然后这个大家族自然精诚所至、金石为开,谁也无法战胜。春秋时代各种乱,但都是一部部的家族奋斗史或败落史。
那如果我这个大族长没学好,学成了流氓,咋办?整个家族,还能跟我一起去耍流氓吗?那也没啥可稀奇的。
尧、舜帅天下以仁,而民从之。桀、纣帅天下以暴,而民从之。
尧舜用仁爱引领天下,那老百姓就跟着一起仁爱;桀纣用凶暴引领天下,那老百姓就跟着一起凶暴。这没啥问题。但问题是“其所令反其所好,而民不从”,所想与所行,不自洽了,那老百姓就不听了。
“秦爱纷奢,人亦念其家;奈何取之尽锱铢,用之如泥沙”,你秦朝这不就不自洽了吗?所以,老百姓不听话了、造反了,也就再正常不过了。
《诗》云:“其仪不忒,正是四国。”其为父子兄弟足法,而后民法之也。此谓治国在齐其家。
君子的仪表要端庄、不走样,别说本国会学习,就是外国也会跟着学。“其为父子兄弟足法”,即所谓父父子子,当父亲有当父亲的样子、当儿子有当儿子的样子。大人做到这一点,那老百姓自然会跟着学,要向大族长看齐。
以上就是《大学》的齐家。
这是一套推己及人的统治学问。但,这个统治的学问,不是晋级手册,而是操作说明。是大人的齐家才能治国、平天下,跟小人有关系但关系不大。与小人的关系,就是小人要跟着大人学,但怎么学也不会学成大人。
而这一套学问,拿到现代社会还能有用吗?看看就行了,没啥用。因为到宋朝就已经没啥用了,朱熹是在穿凿附会地构建他的理学。这家伙不是要说《大学》的事,而是要拿《大学》说事。
而为什么到了宋朝已经没啥用了?你看王安石就行了。“天命不足畏,祖宗不足法,人言不足恤”。饱读诗书的北宋人王安石,已经不管不顾了。我们还有必要照着操作吗?
你正献身某个伟大事业,突然想到自己还没女朋友,自然不会子子孙孙无穷尽了,于是立即不干了,回家相亲去了。这可能吗?不可能。原因是社会基础变了。
先不管是不是大人之学的问题,就说它所植根的宗法封建社会。这是一个熟人社会。而在北宋,中国就已经试水了一波陌生人社会。现在则更是。你用熟人社会的游戏规则来指导自己在陌生人社会行事,这就是守株待兔和南辕北辙了。
《大学》是如此。很多迂腐的关系攻略也是如此。计划经济下的关系学,就是一种大学之道,也是一种熟人社会的游戏规则。有些人出卖人格、唯唯诺诺,在领导面前连个大气都不敢喘,所谓父母教导记在心。实际上,就是在用计划经济的大学之道来指导当下的自己如何处世。社会向前进,我们不止要向前看,而应向前学。过时的东西,当个智力消遣就行了,但千万别照着去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