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个中年人慌乱地跑着,等到了一座楼阁之外,他忽然停了下来。
建筑上写着“城南草堂”。中年人立在门前,望着那四个遒劲的大字,静静地发呆,他形容枯槁,如丧考妣。
中年人再没有往前走半步,他用尽力气,大声嘶吼道:“同兄,我家破产了,咱们后会有期!”
说完这句话,他转身便跑,头也不回。
那个被称作“同兄”的人,呆呆望着他远去的背影,在雪地里整整站了一个小时。
随后,他返身回屋,挥泪写下那首词:
长亭外,古道边,芳草碧连天。晚风拂柳笛声残,夕阳山外山。
天之涯,地之角,知交半零落。一壶浊酒尽余欢,今宵别梦寒。
写词的那个人,叫作李叔同;破产跑路的中年人,名曰许幻园。他们是一生的挚友。
离愁别绪的感伤,短暂美好的珍重,世事无常的感慨,在这首词里被说尽了。
第二年,李叔同的另一位好友夏丏尊,从日本杂志上看到,“断食”的修身养性之法。听罢好友介绍,李叔同颇感兴趣,就动了入山断食之念。
所谓“断食”,就是不吃不喝。李叔同在杭州虎跑寺,生活半月有余,竟羡慕起出家人的生活。
他在《断食日记》里写道:“无梦,无挂,无虑,心清,意净,体轻。”
李叔同萌生了入山修道的想法。
夏丏尊有些不好意思,李叔同在俗世还有妻儿,昔年留学东洋,他结识了一位日本籍的妻子。
于是,夏丏尊出言激他:“你如果真的对这些有兴趣,切莫首鼠两端,或者出家当和尚,或者是回到俗世来。”
李叔同考虑良久,终于决定出家。
夏丏尊对此亦心向往之,只是他没有李叔同的决心罢了。
昔年在学校教书时,曾有一名人来校演讲,李叔同和夏丐尊不胜其烦,他们便躲在湖心亭里吃茶谈心。
夏丐尊忽而说道:“像我们这些人,出家当和尚反倒是好的。”
说者无心,而听者有意,好友的一句戏言,悄然在李叔同的心底,生根发芽。
这是他后来出家的一个远因。
李叔同在寺院里,生活了半月有余,心里十分欢喜,及回到学校,他请佣人依照寺院的方式,煮菜做饭。
在虎跑寺断食,可以说是他出家的近因吧。
以上情节,出自李叔同本人写作的《我在西湖出家的经过》。
1918年,39岁的李叔同,在杭州虎跑寺出家,取名演音,号弘一。
从此,世间已无李叔同,再见已是弘一身。
正所谓,一石激起千层浪,听闻他出家消息,朋友和学生,纷纷表示不能理解,不可接受。
他是一个学者,二十文章惊海内;他是一位名师,亲自编纂讲义,成果斐然,门生遍布天下;李叔同正值盛年,前程、名利、红尘,都在向他招手。
弘一法师不为所动,他的眼中只有:一花一叶,孤芳致洁。昏波不染,成就慧业。
弘一法师的妻子,千里迢迢赶到寺院,苦苦哀求:“念在夫妻情分,你见我一面吧。”
弘一拒绝了。
关于这位日本籍妻子,相关文字记载太少,我们也只是知道,她名曰福基,乃是弘一在日本留学时的专职模特,福基对当年的李叔同,一见而倾心。
不顾千山万水,她用十二年的时光,追随这个浊世佳公子。她能承受得住,身在异国的清冷和寂寞,却承受不住,与爱人的诀别。
若然诀别,她十二载的厮守,就变得毫无意义。
妻子哀求的声音,凄婉哀绝,连佛祖听罢,也不忍拒绝。弘一法师无奈,终于同意见最后一面。
清晨的西湖,轻烟薄雾,落隐落现。
妻子看着面前的丈夫,轻柔地叫他,叔同。
眼前的那人,面无表情,木然说道:“李叔同已死,请叫我弘一。”
妻子流着眼泪问他:“弘一法师,请你告诉我什么是爱?”
弘一沉默良久,方才说道:“爱,就是慈悲。”
人生本就是,不断的告别。如今你我身体尚安,这样的告别,虽然痛苦,却只是短痛。
所以,不如放手。
弘一法师澄澈的目光里,仿佛能倒映出,他39岁里,恣意潇洒的半生。
从情圣到圣僧,从艺术家到宗教徒。
李叔同出生于天津。但凡提到天津,人们必会想起那句话,“九河下梢天津卫,三道浮桥两道关”,天津地理条件优越,盐业与运输业,都很是发达。
他的父亲,是天津最大的盐商,还兼营银号,可谓家财万贯。
父亲名曰李世珍,字筱楼,乃清同治四年会试进士。父亲生他时,已是68岁的老人。
晚年的李筱楼,笃信佛教,特别对禅宗情有独钟,家中常有僧人出没,念诵佛经。耳濡目染之下,李叔同对佛教,也颇感兴趣。
李圣章是他的侄儿,两人年纪相近,常常在一起玩耍。李叔同和侄子,身披床单为袈裟,口诵佛号,一本正经的样子,大人看后也忍俊不禁。
5岁时,李叔同的父亲去世。他们是显赫的家庭,门户复杂,李叔同的生母,原本就是个小妾,随着主人的逝去,她难免会受到种种歧视和责难。
李叔同有很多母亲,但生母只有一个,生母活得很苦。
8岁时,大人就教他念《名贤集》。李叔同能以稚嫩的童声,熟练诵读其中的偈语:
高头白马万两金,不是亲来强求亲。
一朝马死黄金散,亲者如同莫路人。
李叔同赋性偏急,天性敏感。15岁的年纪,似乎就能看透人生富贵,他写出过深富哲理的诗歌:
人生犹似西山日,富贵终如草上霜。
20岁以前的李叔同,受过最系统的封建文化教育。6岁开蒙;8岁攻读四书五经;19岁以文童进天津县学,学习八股文。
23岁时,李叔同以监生的身份,参加乡试,前后共考了三次,三次均不中。
李叔同颇不以为意,他读书就像五柳先生,于矫揉造作之处,不会一味深究。
李叔同腹笥渊如海,经史子集,诗词歌赋,皆有心得,又绝无方头巾之气。
所谓六经注我,我注六经是也。
生活上,他却是少年裘马,追逐名场。在青楼酒肆,寻找慰藉,消磨光阴;与名妓佳人,纵情声色,诗酒共鸣。
这是他此生最快活的时光。
在李叔同26岁那年,与他相依为命的生母王氏过世,此事对他的打击极大,李叔同因此改名李哀。
母亲生前只是个小妾,儿子却给予她,最隆重的礼遇。李叔同亲自扶灵柩回天津,又用一个新式而风光葬礼,告慰苦命的母亲。
李叔同身穿一袭黑服,弹奏钢琴,长歌以当哭。时年的《大公报》,专门有版面介绍此事。
母亲的去世,让他知道,哪怕是至亲所爱,终究也会离开。
办完丧事不久,李叔同即东渡扶桑,留学日本。
他怀抱德才,远赴日本,志向却不在政治家或改革派,他想成为一个艺术家。
六年的时光,待到学成归来之际,李叔同业已成为,学贯中西之人。
可以确定的是,李叔同乃是,近代中国之绘画、音乐、话剧和教育的启蒙者。他还兴办报纸,是广告行业的开山鼻祖。
譬如,将贝多芬介绍到中国的第一人,就是李叔同。
有的人曾经专门统计,李叔同曾在国内开创十三项第一。
1918年,是个耐人寻味的年份。这一年,世界大战刚刚结束,国内的政局,亦是风起云涌,这一年,正值五四运动爆发的前夕。
李叔同在1918年皈依佛门。出家后的弘一,摒弃所有艺术,唯独保留书法之技。
弘一法师潜心于佛法,终成为律宗中的得道高僧,被推举为现代律宗第一人。
弘一法师的一生,据于儒,依于道,逸于禅。他用一辈子的时光,经历常人十辈子的生活。
六十三岁那年,弘一法师患上第三场大病,自知时日无多,他谢绝医药,开始交代身后事。
弘一法师不厌其烦地告诉弟子,该如何焚化尸体,以保全蚁虫性命。而谈到自己,弘一却缄口无言了。
1942年10月10日,弘一法师终于留下绝笔一副。二日后,他安静地圆寂于陋室床板之上,倚右肋而卧,眼角沁出晶莹的泪光。
弘一法师一生著作等身,他最后留给世人的,却只有七字而已:
悲欣交集见观经。